早餐送来的时候,狱民身上结满了蛛网,床上铺着薄如纸片的床垫没有抵御住长江三角洲平原湿气的侵袭,在狱民背上长出了绿色的水藻。
送饭者急促用力的敲门声让凡克想起了三天前凌晨一点的来电,告知他将立即被转运集中隔离。
隔离的缘由是他八天前点了一家冒菜店的外卖,该店的员工已被检测出阳性,所以病毒有可能存在于他吃的外卖中。而凡克已经连续三天是阴性。来电人员不置可否,称病毒有可能在第九天显现,也有可能在第十天。仿佛病毒是一种蝙蝠,可以随意潜伏在时间的黑夜里。
凡克一宿未睡,打火机的光亮隐约可见,他呼出巨大的烟圈,将自己包围。刚结束两个月的封城生活,并没听到有人因此病毒而死的新闻。他怀疑该病毒是否存在,但他并不能证明其不存在。
大巴车是凌晨四点到的,那是阴阳交汇的时刻,风吹着防疫人员穿着的白衣,圆鼓鼓的像没有骨架的幽灵,凡克上了车,大巴车兜兜转转地又捕获了不少还在睡梦中的居民。
大巴车在六点到达江湾体育场,昏昏欲睡的居民在颠簸下车后排成一字长列,有一个大爷唤醒了睡眠之怒,大骂道 “牛肏出来的,两个多小时,五分钟的路程,老子就是走也就到了。你们领导在哪?”
防疫人员只说不知道,最终在警察的帮助下,依序把居民一个个塞进了集装铁盒里。
集装箱是单人间,宽二三米,长五六米。一张床、一个马桶、一个水池、一个凳子,一字排开是吃喝拉撒睡的顺序。以此为家的蜘蛛群感受到了侵略,一百多只蜘蛛从天花板吊下来,开始疯狂吐丝织网,在床板上巡逻。凡克与领头的蜘蛛达成了协议,形成四六分治。即是如此,也有不经世事的小蜘蛛爬到他身上,他捻住蜘蛛放在手掌上吹回蜘蛛群的角落。
凡克大字型躺下的时候,像一个 “囚” 字冒出了两只脚,第二天早上,在湿气的侵袭下,他的脚上长满了水藻。
凡克并不是唯一一个因为吃了冒菜而被转运的。从四号到八号这五天期间去吃过冒菜的居民都被当成可能和阳性病例密接转运而来。有隔了十天才转运的,有隔了八天才转运的,病毒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能在人类的想象中存活这么久。
对面的大爷因为在小卖部门口扫了一个场所码,想买一包烟。结果烟没买到,被当成密接抓过来。“我当时离店老板有好几米,还戴着口罩,那个店我门都没进。” 大爷在打了一宿电话后,从市民热线、街道办事处、居委、到人社局,所有能打通的电话都打过一遍。“就差计划生育局的电话没打,要是这个部门还在,说不定也会打一下试试。”
大爷是在第二天早上得知疾控部门搞错了,他是次密接而非密接。他迫不及待穿好厚重的白色防护服,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吃午饭。直到下午,大巴车才把他接走。接走时,他的脑门闷得如同使用了十年的高压锅一样冒着汗。“这里真他妈一天都呆不了,他妈的,我再也不要来了,再也不来了。”
住在大爷隔壁的女人抱怨道,“隔壁打了一晚上电话,我一晚上都没睡着。”她在门口冒出脑袋的时候,头发像打结的毛线缠绕在一起。
下午如果是晴天,那么是有热水的时候,否则就是带有铁味的冷水。所以大部分狱友会在晴天下午洗浴。
一个人自嘲 “这是最伟大的洗澡” 后炸出了一窝蜂周杰伦的粉丝。
另一个人回道,“还在坐牢。”
“说好的酒店呢。”
“集装铁盒。”
“本草纲目-连花清瘟。”
“最久的隔离。”
义庆洗完后已经是傍晚,他屁股在门内的凳子上,脚搁在门外的凳子上。看着眼前的草地和傍晚时的云彩,来自太平洋的热风让他想起多年前他还是个孩童在乡下的时光,红色泥土让他不由怀念家乡的丹霞地貌以及炎热的夏夜里冷藏在井底的雪碧。
防疫人员按下喇叭让他戴上口罩回房间。义庆往外吐了一口痰,关上门后没有来得及适应黑暗,他忘记开灯了。
没有人确切知道自己出狱的日期。有人说是七天,有人说是 7 + 3 是十天的隔离。而计算方式也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从转运的那天开始算,有人说是第一个通知转运电话开始算,有人说是从隔离点第一次做核酸时算。
由于不明确的计算逻辑,加之以集装箱里重复的生活让人忘记了时间。狱友雷肯已经患上了失忆症和失语症,有的忘记了自己呆了多少天,一直在等待两件事,核酸出结果和接他走的大巴,如同以退休金为生的老头在等待银行余额的变动。雷肯唯一开口的机会是,防疫人员猛敲门送饭时问“有人吗” 时回道 ”有“。
有的狱友也逐渐忘记了自己曾经的美德与美貌。发痒的头皮、有污渍的睡衣、室内无法晾干开始发霉的衣物..对狱友来说已经习以为常。缺少蔬菜的饮食加以缺乏运动,使得排便异常艰难。雷肯在马桶上坐了半小时,使出全身力气,仍然感觉丹田未有畅通,许久才排出一颗石头般的粪球,臭味在马桶盖住后仍然不断溢出。
曾为医护多年的狱友唯琪,饱受蜘蛛侵扰和难以下咽的饭菜后,打了无数投诉电话后仍未有回音,回想起自己去医院信箱收取来信时的处理手段,将一堆信件叠在一块,然后用剪刀从中剪断,扔到垃圾桶。投诉是永远处理不完的,所有对防疫部门的投诉都会路由到江湾体育场隔离点,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置之不理。所有未响应的投诉都会变成另一种方式的回应。院长有一天下班的时候,发现他的车窗掉满了麻雀的粪便,于是打电话给她 “找个人把院门前的那棵树砍掉。”
两天后,所有投诉热线电话便永远是忙音。江湾体育场成为一个黑洞,所有在社交平台上有关隔离的内容都会在两天内消失或不被搜索到。而唯琪因为把记忆上传到社交平台后,并没有发现昨天内容的消失,而始终认为自己是第一天来隔离,并且苦恼为什么粉丝没有安慰自己。
唯琪在小红书上认识的集美爱丽丝,在刚转运来的时候,哭了一整晚,可惜她哭的当晚雷雨交加,铁皮屋如同一个架子鼓,大锤小锤一般砸来,并没有人听到她的哭泣。她打开半个行李箱的零食,开始疯狂吃,以至于雨过天晴后,她吃薯片的声音大到让隔壁狱友认为大雨还在倾盆而下砸着屋顶。当第二天防疫人员早上送饭用力敲门的时候,爱丽丝披头散发顶着两个黑眼圈喊到“别吵了”的模样,吓得防疫人员说了一声“神经病”。
身穿白色防护服头戴隔离面具只露出一个梯形有点点圆的铜色脸庞,是来自西藏的五十多岁的大婶拉珍。据说只有在高原生活过的人才能适应在四十度高温下穿全身防护服而不中暑。面对狱友的质疑,拉珍说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 她说得如此真诚以至于没有人会怀疑她是否装不知道。拉珍每天能拿到 270 块,包吃住。而据知情人士透露,上面的预算是500 到 1000 块每人天。拉珍属于运维工种,每天的工作包括做核酸,狱友每次都会听成“做活酸”,送饭还有偶尔送物资如蚊香、棉被、一次性洗浴用品等。拉珍每次送中饭都需要一到两个小时,敲门、喊人、把饭放门口凳子上,偶尔说一下”戴好口罩,出来拿饭“,然后下一个。
拉珍时常觉得这里的狱友娇惯又浪费。比如看到狱友没怎么动饭筷的快餐。听狱友诉说集装箱里飞来飞去的蜘蛛时,拉珍会反问“哪里有蜘蛛?你看看我穿这么厚的防护服这么热的天走来走去都没什么。”然而送饭时,狱友说想多喝一瓶饮料,拉珍也直接给。狱友说不吃盒饭情愿吃泡面时,拉珍也去仓库里拿一碗泡面过来。而对于什么时候能出狱这种问题,拉珍只是说不知道,“这是那些信息部坐办公室的人才知道的,我怎么知道呢。“拉珍给狱友做活酸的时候,棉签不敢捅进鼻腔,担心捅进了人的脑髓,每次只是在鼻孔内周围碰了一下就算完。有一次她伸出棉签的时候,狱友直接啊了一声。”我还没伸进去,你胡咧咧个啥?“拉珍笑道。
拉珍偶尔在下午忙里偷闲,坐在江湾体育场中央的看台上。俯视着曾经的足球场如今铺满了一排排像豆腐一样排列整齐的集装箱,对面看台的麻雀如同热带鱼群从屋檐下浮光掠影般飞过。傍晚上空一层层乌云的西边角落,被晚风吹出了一片日落。日落烧过的灰烬如同淡眉,此时江湾体育场的大灯,像蜂巢孔一般一颗连着一颗亮起。